经学曾经长久地塑造了中华文明。正如李源澄《经学通论》所言:“经学者,统一吾国思想之学问。未有经学以前,吾国未有统一之思想。经学得汉武帝之表彰,经学与汉武帝之大一统政治同时而起。吾国既有经学以后,经学遂为吾国人之大宪章。经学可以规定私人与天下国家之理想,圣君贤相经营天下,以经学为模范,私人生活,以经学为楷式,故评论政治得失,衡量人物优劣,皆以经学为权衡。无论国家与私人之设施,皆须于经学上有其根据。经学与时王之律令有同等效用,而经学可以产生律令,修正律令。在吾国人心目中,国家之法律不过一时之规定,而经学则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古长存。董生言‘天不变,道亦不变’是也。”百年以来,鼎祚数易,国运迁变,经学不但无预于国家建制,而且退出日常生活。即便在学术研究层面,现代学科建立之后,经学一变而为史学,再变而为史料,经学之精神荡然无存焉。 时至今日,经学已近成絶学。民国以降,学术转型主要表现为现代学术体制的建立与经学一科的取消。现代学术转型之后,中国学术研究几乎完全被西式的学科、方法所主导。以西方学科对中国典籍进行系统化、逻辑化的整理,对现代人认识传统,固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由于倡导现代学术的第一批学者,对传统学术缺乏必要的同情之理解,以至有意地抹煞传统的价值。自胡适以来,现代学术的总体特征,是将“中国”视为古代,将典籍视为史料,由此建立起来的文、史、哲,都只有“史”的意义,而缺乏“学”的价值。由此,儒家经典被“圆凿而方枘”,割裂分解,难寻其本源,不能得到有效的传承。而且,中国特有的经学一科被取消,使传统重要的经籍,被分割到不同的学科之中,仅仅成为有待西方学科进行整理的史料,甚至一些不能纳入西方学科的典籍,连史料的价值也日趋微小,长期无人问津。尤其是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大师凋零已尽,学术官僚化、市场化交相侵袭,我们的整个研究环境和学术局面,不但不能上接汉宋之通途,甚至不能接承乾嘉之小道,对古典了解之不足,有甚于晚明之浮夸。 然而,中国的政治、社会秩序的重建,思想学说的创新,越来越需要传统思想的资源。一个族群如果失去共同的道德精神,便不可能支撑其政治社会建设,更不可能真正有效地学习其他文明的先进经验。在现代学术建立百年之后,如何认识我们自身,仍然是一个没有完成的课题。由于缺乏对自身的清醒认识,导致我们在学习西方的时候,常常视中国为病人,把西方当药铺,结果往往是自处于北地而强植南方之橘,自视为东施而强效西施之颦。事实上,只有深刻地认识自己,才有可能真正有效地学习西方,也只有深刻地认识古典,才可能真正地走向未来。而作为中国古典文明核心与根源的经学,正是我们今天重新认识这个国家的性质的立足点,也是我们今天重新认识历史的根据,是我们开出新的政治社会的基础。 面对百年来中国的政治、社会转型,今天的经学研究,既不可能假装生活在古典的经学时代,只要通过注疏便可以发明经义,也不可能假装生活在西方社会,仿佛模仿西方学术便能弘扬古学。我们今天提倡经学,基本的任务,即是“为往圣继絶学”,通过一字一句理解那些古典大书,与古圣先贤对话。但是,经学的生命力,更藴藏在洞察古今,返本开新之后的义理创造之中。从董仲舒,到朱子,到康有为,每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上,正是这些学彻天人,既精通古经、又深知时变的解经家,既推动着历史的发展,也推动了经学的发展。孔子有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对中国来说,经学的重要性,不证自明。但是,经学的生命力,及其回应一个变动时代的问题的能力,则需要经学研究者去证明,古代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当今之世,时在文景,学如晚明。经学不兴,大道不彰。我们相信,不建立在自己伟大传统基础之上的民族,就不可能是健全的民族;不建立在自己伟大传统基础之上的思想,也不可能成为超越时代局限的思想。而传统思想资源,重要的就是经学的资源。因此,进一步强调经学研究,成为这个时代学术研究迫切的任务。 我们希望,通过重新开启经学研究,反思今天学科建制的不足,为分裂的学科寻找共同的灵魂; 我们希望,通过重新开启经学研究,接续华夏二千年来文明的主流,为往圣先贤的学问,探求现代转化的方式; 我们更希望,通过重新开启经学研究,重新回到什么是政治,什么是好的生活方式等人类永恒面对的根本性问题的关切,为生活方式的构建寻找新资源,为国族的未来探索新方向。 经学的重新开展,意味着重回古典,再造文明,在这样的时刻,每一个治古典经史之学的学者,背后都站立着这个族群数千年的文明史,以及她无法预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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