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弗西小姐的田园诗 戴弗西小姐从柯克博士的书房逃出来,身后传来博士的怒吼声。她站在这个老绅士房门口的走廊上,双颊通红,一只手抚着被怒斥后怦怦狂跳的胸口,像只大海龟一样坐在轮椅上的七十多岁老人咆哮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回荡,古希伯来文、古希腊文、法文和英文夹杂在一起的咒骂劈头盖脸地砸在她那戴着白帽的头上。 “这个老顽固,”戴弗西小姐愤怒地想,“我简直——简直就是和一个两脚百科全书住在一起嘛!” 柯克博士雷鸣般的吼声从门后传来:“别回来了,听见没有?”他不断咆哮,用尽了他脑子里那些古怪的语言里的隐喻。如果戴弗西小姐有幸享受过高等文化教育,此时肯定会羞愤难当。 “神经病。”她挑衅地瞪着那扇门。竟然没有任何回应。至少,连一般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惊讶地想,安静得即使是一声鬼魅般的低笑或是用力合上书的动静也能把坟墓里的死人吵醒。她敢这么说:他简直是全世界最容易被激怒的老人。过了一会儿,她颤抖着忍不住要开口,但是天性中高傲的那一面占据了上风,她继续紧紧抿着苍白的双唇。如果他喜欢就让他自己穿衣服好了,反正她一向都很讨厌给老家伙穿衣服……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红色还没有退去,然后,这个专业的看护迈着坚定、沉稳的步伐,慢慢地走过长廊。 严格的规章制度,使得钱赛乐酒店二十二楼的走廊异常平静。这安静平抚了戴弗西小姐胸中的怒火。谁想去看护一个多病、衰老、恶毒的老恶魔,而且他还饱受——感谢老天,人间尚有正义在——慢性风湿和痛风的折磨。她觉得,这份工作还有两方面的补偿:柯克先生雇她辛苦照顾他父亲,薪水相当优厚;另外则是小柯克先生管理的这家体面的酒店就位在纽约市中心。高薪和地理位置,她有些病态地想,多少弥补了这份工作中诸多令人无法忍受的之处。梅西、吉梅尔这些大百货公司就在附近,电影院、剧院和其他令人兴奋的地方不过数步之遥……是的,她会坚持下去的,生活虽艰苦,但自有报偿。 她也并非没有经过难捱的适应期,天知道她曾多努力地去迎合充斥在她周围的怪人的怪念头。老柯克先生的确是个坏脾气的怪人,没有人能取悦得了他。一般来说,我们认为一个人应该很友善、很有人性,有时候还有些感恩之心,会不忘说“麻烦您”、“谢谢您”等。但绝对不能期待这个老恶魔是这样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暴君,那就是他了。他的眼神令人不寒而栗,白发总是一根根竖起,好像它们希望离他越远越好。你要他吃东西他偏不吃,他拒绝一切别人的好意。安吉尼医生说他不能走动时,他偏要在房里踉踉跄跄地走来走去;安吉尼医生要他做些运动时,他偏又动也不肯动。唯一可取的是当他把紫色的老鼻子扎进书里时,就变得安安静静了。 还有个玛塞拉。玛塞拉!她是个暴躁无礼的年轻女人,再过五十年,她就是老柯克的女性翻版。哦,相对于戴弗西小姐的小家子气,玛塞拉当然有她的优点,但也因此有她的可恶之处。把玛塞拉的优缺点互相抵消一下,所剩的美德也就不多了。当然,天生富有正义感的戴弗西小姐以为,玛塞拉并非真的如此不堪到不值得善良高大、英俊、脸色红润的麦高恩先生为她疯狂,世界上本来就是由不同的人所组成的。戴弗西小姐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麦高恩先生不是唐纳德·柯克先生最好的朋友的话,那么他和柯克先生妹妹之间的婚约就不会存在。戴弗西小姐想,还不是为了攀门好亲和那笔钱。社会上那些忙碌的应酬是一个大陷阱——戴弗西小姐对上流社会的闲言碎语持批判态度。也许等他们结婚后他就会发现了。戴弗西小姐觉得这些虽然具有不少迷人的品质,但其中主要的是玩世不恭。对这些上流社会的人,她可说的多着呢……拿唐纳德·柯克先生来说吧,他在他的人生路上一帆风顺,但他的人生道路却不同于戴弗西小姐的人生道路。他是个势利鬼;对待戴弗西小姐这样的人,他有不缺幽默感,却没有足够的包容心。 当戴弗西小姐脚步沉重地穿过长廊时,深深地感到要掩去一个女人的特质,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当一名训练有素的护士。现在的她,已经过了三十二岁了——人都必须诚实地去面对自己。她都快三十三了——她的前途何在?或者这么说:什么是她浪漫的向往?没有。根本没有。在她职业生涯所遇到的男人,可粗分为两类。她心里难过地想着:一种是对她毫不在意;另一种她追求过甚。第一类是那些医生和有钱病人的亲友;第二类则是实习医生和有钱病人的属下。第一类人根本没拿她当女人,只把她当成机器;唐纳德·柯克先生就属于这一类型。第二类人则是一心想要——想要用他们的脏手指开启戴弗西小姐的心一探究竟:比如卑躬屈膝的哈贝尔……想到这儿,戴弗西小姐不免嘟起了嘴。那个柯克先生的男管家,天知道是什么个玩意儿的哈贝尔,正是她所讨厌的后者。当哈贝尔和比他优秀的人在一起时,会变成一个耿直但完全失去自我的人。就在今天早上,她在他苍白的脸上扇了一记耳光,他仍有耐性,当然,他拥有无穷的耐性。你整天给人端屎倒尿,很难让人对你温情脉脉,但是奥斯本先生就不一样了…… 一抹少女般的微笑温和又模糊地浮现在戴弗西小姐冷峻的脸上,她想到了奥斯本先生,她决不否认奥斯本先生令她感到愉悦。首先,他是个绅士,一点儿也不像低俗的哈贝尔。再仔细想想,他属于第三类,自成一类:不富有,也绝非仆人。作为柯克先生信任的助理,他介于两者之间。他像是柯克家中的一分子,你也可以说他又不尽然算是。他同样拿薪水干活,就像她一样。这让戴弗西小姐非常非常满意。自从遇见奥斯本先生后,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担心自己的言行是否得体。初见时,她的话题老绕着令她脸红心跳的婚姻打转。当然不是说她个人的婚事。她只是说她绝不会嫁给一个不能让她过像样的——能再好就更棒了——生活的男人。不,决不。她亲眼见到许多婚姻破裂都是为了钱,就是因为少了那几个钱。奥斯本先生在听了这些话后看起来面有难色,好像她伤了他似的。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当然,他也可能没想那么多……戴弗西小姐控制住自己纷乱的思绪,定了定神。她不知不觉走到一扇门前。它正对着柯克家的寓所,是墙上最尽头的一扇门,靠近另一条走廊。这条走廊从电梯口通向柯克家的寓所。这是一扇普通的门,在门的家族中,它确实是毫不起眼的一员。但只消看见这扇门,戴弗西小姐双颊就泛起微红,这和方才被柯克博士大声辱骂气得面红耳赤迥然不同。她试着控制自己,红晕消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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