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的时候,吴为像无数年轻人一样,迷恋北京,经历了一次不成功的婚姻,有了一个婚生女禅月,也有了一个私生女枫丹。这个因“爱文学”而生的私生女,使吴为饱受丈夫打骂,被人叫作“破鞋”,只要一出门,就有人在身后啐唾沫、扔石头子儿,甚至脱下鞋来砸她。她挨过批斗,跳过楼,所受之辱,比霍桑的《红字》更“红字”。顶着一身的骂名,吴为来到“五七”干校,想不到在这里结识了尚未“解放”的副部长胡秉宸。几经交手,一句秦少游的词,缴了吴为的械。待他们都调回北京后,才正式交往起来。
世家子弟胡秉宸,又在革命的血与火中几经历练,能干、有魄力,在政治上也有操守,是“五百年才出一个”的人才。他的婚姻本不和谐,却维持着“模范家庭”的名号。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另找女人,而且他的方针是“想办法让她们主动”。吴为哪里是胡秉宸的对手?在胡秉宸多次示爱之下,吴为果然“主动”地给他写了一封信,她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而胡几经考虑,竟把这封信交给了他的妻子白帆,并与同是老革命的白帆一道,联名写了一封让吴为一年都缓不过气来的信。吴为老也弄不明白:在干校的那个胡秉宸和写这封信的胡秉宸是不是同一个人?
待到从这封信的打击中回过气来,吴为忽然明白非得改变自己的地位不可,非得从千万只脚下挣扎出来不可。而这谈何容易!
一张纸和一支笔飘然落在吴为面前,似乎有人对她说:写吧,这就是你的路。那一刻,吴为觉得重又置身于她的塬上。她曾和母亲叶莲子一道,在陕北的塬上度过了苦难的童年,她一点一点开始了对塬的解读,自幼就熟悉的大悲大悯再次向她袭来……等到母亲和女儿禅月睡下,吴为就把案板放在厨房的洗碗池上,站在洗碗池前,用一支一毛二分钱的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开始写作。她终于在那个受尽屈辱的院子里成了作家,也才从感情上把胡秉宸真正放下。而胡秉宸在报纸上一看到署名吴为的小说,就知道那是他的吴为,而不是别人的吴为。胡秉宸派人送来的那张条子,吴为只看了一半,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她这才知道,她的苦难,她的奋斗,还有母亲、女儿为自己受的凌辱,加起来也挡不住胡秉宸的这张小条子,她又奋不顾身地向他奔去。此时,距当年坐在干校的原木上*次看见胡秉宸,已差不多十年过去了。但这次会面,不过是一次柏拉图式的“幽会”而已。会面之后,吴为仍安心写作,日子又像以前一样平淡无奇地过下去,可胡秉宸不让吴为安静地写,安静地活。吴为远远地、暗暗地抗拒着他,也抗拒着自己。
在一条通往田野的沿河小路上,他们终于相拥在一起。数天之后,又在一家饭店里,他们有了*个吻。其实,胡秉宸十年前就等着这个吻了。仅仅这个吻,就让身经百战、出生入死、钢铁一般的胡秉宸神魂颠倒,他好像回到了初恋,像当年搞地下工作那样满怀激情地热恋起来……然而妻子白帆怎么办?在爱和良知的夹攻中,胡秉宸两面受着煎熬。他们越陷越深,也就越难舍难分,这个问题也就越来越尖锐。
官场如战场。没想到稳操胜券的胡秉宸却在仕途大战中败下阵来。吴为却说:“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地位。”这使胡秉宸放松了许多,与吴为会面的次数也日渐增多。而这样的结果,是他们的关系渐渐被人所知。传播像一条暗河,随之在地下涌动起来。
吴为生于1937年,卢沟桥的枪声一响,父亲顾秋水就抛下她们母女,随着东北军旧部抗日去了。母亲叶莲子历尽千辛万苦才把她拉扯大,苦难把她们铸成了不可分割的一个人。此时叶莲子不用猜就知道,吴为又要往陷阱里跳。她为此打过吴为的耳光,甚至拉着外孙女禅月一同给吴为跪下哀求。禅月觉得,别看妈妈蹦来蹦去,换了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实质上还是别人的奴隶。姥姥和妈妈都是男人的奴隶,那些男人剥削着她们的精神、肉体、感情——难道她们看不出来?这真是她们家的“咒”。这个“咒”到她这里非翻过来不可。
为了吴为,胡秉宸竟不顾几十年夫妻的情分,揭妻子白帆的老底。气头上的白帆,竟扬起巴掌,朝着胡秉宸的脸左右开弓,掌了六个耳光。接着胡秉宸就发生了大面积心肌梗死,进了医院抢救室。胡秉宸这一倒,不但让他的对手大松一口气,也让有关部门在艰难的人事平衡上大松一口气。
白帆组织人向各种制裁机构发出对吴为的指控,吴为面临的形势更加严峻。十几年前的旧景重现,可这次来势更猛,打击力度也更具权威,远不似当年市井小民骂几句“破鞋”,扔几块石子、啐几口唾沫就可了结。当胡秉宸得知吴为一个孤身女人为保卫他而迎战白帆身后的一大帮人时,不禁心烦意乱。正是白帆把他逼得没了退路,他才正式起诉,和白帆离婚。这*终的孤注一掷,又感动了吴为。
胡秉宸出院后,到上海去做进一步的治疗。
胡秉宸走后,噩讯频传。对吴为,又是法院传讯,又是开除党籍,还要把她作为坏分子关进去。白帆发动了一个由38位夫人组成的“白胡婚姻保卫团”,为捍卫白帆而战。在法院审理过程中,使吴为受到极大伤害的是胡秉宸几副面具同时摆在眼前,反差之大,触目惊心。这场历时多年、动员了非常手段和人物的围剿,如浓烈的酸液,一点一滴腐蚀着吴为对胡秉宸的爱。在一次次恶斗、一次次出卖的涤荡中,她对胡秉宸的爱渐渐褪了颜色。说到婚期,吴为说:“我们不结婚,同居行不行?”胡秉宸说:“难怪人家说你是个坏女人,你不是在耍弄我吗?”吴为很想对他说:如果你现在还是部长,如果你还年富力强,如果没有那么些人整你而且至今还在等着看你的笑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对你说:我不愿意嫁给你!可是吴为什么都懒得说了。她累了。为登记结婚,吴为去向母亲叶莲子要*本,只说了一句“妈,我要去结婚了”,就抱着叶莲子哭起来。
自胡秉宸和吴为迈出结婚登记所那扇门的*秒钟起,胡秉宸的良心就开始不安了。尽管胡秉宸多次对吴为控诉白帆对他的残酷折磨,但一旦和吴为结了婚,白帆就成了一个战败者,胡秉宸难免不又想起她的种种好处。而他又是个喜欢迁怒于人的人,自然就把吴为当作了始作俑者来煎熬。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停留在一部歌剧的序曲,而无法进入正剧的状态。婚后的胡秉宸,从未得到过他期待于她的缠绵,她的举案齐眉只能说是一种优质服务。吴为以为自己的*忠诚就能够等同、顶替女人对男人的情爱、性爱,她在床上的表现越来越让胡秉宸难以尽欢。结婚以后,吴为毫无敌情观念,马上解甲归田,不留后手,而白帆却没有一天放弃对胡秉宸的争夺。毕竟同生共死几十年,要比半路夫妻吴为更知道如何对症下药。胡秉宸无限怀恋起白帆对他无条件的崇拜来。婚后不久的一次口角中,胡秉宸就出其不意地说:“你知道人家说你什么?说你是个烂女人,可我怎么就鬼迷心窍地和你结了婚?”
吴为从自己爱了胡秉宸几十年的经历就能知道,她对胡秉宸的爱有多么艰难,白帆对胡秉宸的爱就有多么艰难。她不能不做这样的猜测,白帆对胡秉宸多年的折磨,诸如扇耳光、泼茶水……可能事出有因。回首胡秉宸对她与白帆毫无二致的做法,吴为既为她爱了这么多年的这个男人心痛如绞,也为自己心痛如绞。
胡秉宸多次要求离婚,乃至到了叩首相求的地步,言称全家老少将会为此感谢她的大恩大德,而吴为就是不同意。
叶莲子死了。既然不能解救吴为,她又怎能忍心让吴为继续背着自己?而她撒手一走,谁还能给吴为一点点关爱?这个世界上,再也没人能够倾听她、支撑她了。
吴为终于同意离婚那天,他们不吵了,和美得就像恋爱时光。这场从吴为33岁开始的恋爱,轰轰烈烈,如今吴为已经60岁了。
不知是不是巧合,恰恰在叶莲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来了。吴为看着他,却像看见了早已把她们母女抛弃的顾秋水,不禁脱口叫道:“爸爸。”然后,她就很平和、很从容地过渡到什么都不会说、谁也不认识的状态——她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 收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