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商务印书馆创编《中国文化史丛书》,独辟新径,分门别类,各为撰述,既显示当年学术思潮和学人治学风格,亦发扬中国固有文化,为功至巨。故发刊伊始,即已蜚声士林,见誉人口。迄至今日,犹受人称道,盖有由也。
丛书之中列有《中国疆域沿革史》,请顾颉刚先生撰述。顾先生慨然应允,然以诸务萦身,无暇执笔,要我先为搜集材料及起草。1934年禹贡学会初创,翌年得张石公(国淦)先生捐赠房舍,作为会址。顾先生邀我先期移居禹贡学会之内,以便着手进行工作。
当时正是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侵凌日甚一日,东北三省早已沦陷,其锋芒及于山海关内,北京(当时称北平)势同前线,几有不可终日之势。顾先生曾感慨地说:“吾人处于今日,深感外侮之凌逼,国力之衰弱,不惟汉唐盛业难期再现,即先民遗土,亦岌岌莫保,衷心忡忡,无任忧惧。”故承应撰著此书,实有深意。顾先生一再指出,必须详细论述疆域损益及其演变踪迹,借以使国人具知创造祖国山河之匪易,寸土皆应珍视,不能今其轻易沦丧,这不仅是口头的指示,而且在书中开篇明白写入。
顾先生上述指示,实为本书框架轮廓,大纲目录即依此制定。目录中特设《明代长城和九边》、《清代后期失地》等章节,亦有所指。论述历代疆域,涉及许多具体地名,若一一备举,悉以入于文内,显得繁琐累赘。顾先生又指示,应分别列成表格,既清眉目,亦可少占篇幅。顾先生还指示,讲地理不能不用地图,讲现代地理如此,讲沿革地理更不能舍之不用。根据这个指示,书中先后列表31个,附图27幅。
以前我在大学学习时,曾听过谭其骧先生讲授《中国历史时期的地理》的课程。谭先生很会讲课,上课时只带一些卡片,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既不发讲义,也不绘制地图和表格,学生只是听讲记笔记。在起草中,我翻阅过我所记笔记,由于和顾先生的指示以及写作要求差距较大,很难配合。特别是顾先生在本书目录开端绪论之后,列有“中国疆域沿革史已有的成绩”一章,笔记中无此内容可资参考,而疆域沿革之学有其历史渊源,历代学人咸有撰著,非一朝一代史事,起草此章要遍览前哲时贤的著述,我深感难于措手。这些情形,我皆曾坦率地向顾先生谈过。顾先生鼓励我从头学起,而且给我一年多的时间,作为我在禹贡学会的工作。在这不很长的时间里,我只好埋头苦读,翻检有关图书。这使我能博览和参考古今许多学者的著述和学说,不囿于一家之言。在苦读中,时时得到顾先生的指点,又不时和当时在禹贡学会工作的韩儒林、童书业、张维华诸先生共同研讨,使我得到不少进益。在起草工作中也曾征询过诸先生的论点和意见,其中尤以童书业先生的为多,但都没有注出他们的大名,因为都仅是口头的谈论,不是著作,无从为之注出。
总的说来,全书的框架轮廓以及大纲目录都有顾先生的指示,有规矩可依,所谓起草工作只是就章节题目做文章,看起来似乎不会很费力,但实际做起来却非常吃力。除了前面提到的“已有的成绩”一章外,由于这本书以论述历代疆域变迁为主,旧日所谓正史大都有《地理志》或《郡国志》,就是有缺的,后来也有人为之补撰,可以据以论述,不过有些志中也还有若干问题,前代学人于此都有论述,这就不能不多事翻检,博采众议,斟酌取舍。又在此书撰写之前,顾先生曾经著有《两汉州制考》,对于《汉书·地理志》的讹误有所校订。既已创立规矩,就须一律踵行。再有疆域规划时有变迁,历年既久,其间自多增并损益,而改朝换代之后,改易更多,尤其是接近边地各处,又时有盈亏。凡此种种,皆须一一董理,方不至有所讹误。更为繁琐的则为图表的制定清绘。前代学人于此颇著功力,成果累累,但仍有不甚确切之处,需要考订,而且要与现代地名对照,自不能不再下功夫,逐一为之查勘。因此,以一年多的时间完成全书起草,极为紧张。但是经过这次锻炼,使我能够深入其中仔细钻研,今日能够稍有过进,确实是由顾先生谆谆的教导,为我奠定治学的基础,这是我没齿难忘的。
此书自出版迄今已六十年,本来已是往事一宗,无烦再为道及。现在商务印书馆决定重印,因就回忆所及,略述当年起草过程,亦雪泥鸿爪的微意。当年顾先生承应撰著此书,如前所说,是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凌,日甚一日,其时国力衰弱,难于阻遏强敌,故欲借此书以昭告国人,不使大好河山继续沦陷。现在国力日强,国运鼎盛,边圉安谧,民康物阜,与六十年前迥然不同。顾先生在天之灵亦当为之欣慰无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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