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愿善始不终我记不起究竟在书店里度过了多少时日。外面长街寂寂,天光如细雨,自铅灰色的云间缓缓落下。而那一道门中,灰尘正安静地腾起,转瞬已顺着一个方向聚成圆形,慢慢流荡在熹微的晨光里。此景岂不可比作王世襄老先生笔下那一盘一盘的灰鸽子?若兴致起了,不妨再吹上几口气,便见鸽群三起三落之态了。于是店堂可做院落,旁侧的书箱可拟作鸽舍,逢短信音,也可勉强为鸽哨声。沈复《浮生六记》里讲:“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于空中。”此种趣味,我大抵也曾识得一二。有时候旁人问我:读书之乐何在?大概除了消磨长日,便是能有些幻想的素材和一点于荒旷处赏山水的情致吧。我在这座城市里长大,是千千万万受益于它那遍布街巷的小书铺的读者之一。而我也曾以为那些书店不移不易,以为它们会在我离开这里之后仍长久地存在,就好像它们安静地走过了我未曾参与的漫长岁月一样。然而那些一度星罗棋布的小书店,却忽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常常会回想起来,最后一次去那家书店,看到空荡荡的书架如骷髅般立着,覆着灰的书杂乱地堆在一旁,一只小白猫在山一样的书堆间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我看见书店老板,那个我在认字时就认识了的人,将裙子提到膝盖,绕过阻塞过道的书,无声地走过来。我记不起她的神情,只记得她说:“我很抱歉。”而彼时我尚清晰地记得,几年前她是如何兴奋地同我说,开书店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后来潇水堂宣布要关店,送别、捡漏的人挤满了冷清了好几年的小屋。再后来时尚廊要搬迁,又是一波热闹……我会刻意避开这样的时刻。想想也很残忍,开书店是他们的夙愿,而在这样的日子里,这梦想灰飞烟灭。前两天跟一个朋友聊天,记不起具体谈些什么了,我说善始善终很好,而他沉吟片刻答道:善始不终更好。我做这个摄影项目,也是抱着这样一点愿望,希望凭我的一点努力,能帮助它们留下。而在未来的岁月里,我希望能再推开它们的门,却不是为了送别。以上这些拉拉杂杂的片段,大概便是这个摄影项目的源起。记录下书店的影像,是想着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它们的美,知道它们于这城市的意义。开书店是逆流而上,在这城市里争得一片立足之地已是万分艰辛,而这个摄影项目,和这本由之而来的小书,权且算作我个人的一点微小的贡献吧。起初,所有的照片都发在一个叫“聿曰”的微信公众平台上。这名字是繁体的“书”字拆开,也是起名时偷懒。那时候完全源自一种对独立书店的喜欢,以及对它们没落的惋惜。书店拍得多了,听了很多关于这个行业的故事,苦乐酸辛,五味陈杂。有时候也会问自己,这些努力究竟有无意义,是否真的在逆流而行。我对纸质书,对实体书店,是毫无疑问地喜欢;但若问我是否对它们的未来抱有信心,我无法给出一个答案。我对独立书店抱着十分真挚而深厚的感情,但同时,我需要它们,也出于一种纯粹实用的考虑。书店有它所不能为网购所替代的好处。就比如我若想寻与鲁迅先生有关的研究资料,就会顺着胡同溜达到鲁博书屋;若是想看看电影理论,则要走进斑马书店的小院。我在这些选书极其专精、独立的小书店里,寻到了许多在各个网站都没能找到的心仪之书。这些书在网上往往是不卖的,因为需求量太小。但这样的需求却始终存在着,于是就有了小书店。或者说,即便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妨随时走进一个小书店转转。书店不同于网购,许你四处流连,随意翻看,于是常能撞见不经意的惊喜。就好比女人买衣服,去商场往往不是为了明日出不了门的应急,而是“随便看看”。但如果不常常“随便看看”,难免在真正需要的时候衣橱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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